搭建语言世界的积木:生成语法简史

生成语法 (Generative Grammar) 并非一套教你如何遣词造句的规则手册,而是一场深刻的思想革命。它是一套理论体系,旨在揭示人类语言能力的本质。其核心主张是,人类天生拥有一套内置的、无意识的语法蓝图——即通用语法 (Universal Grammar)——它如同一个心智“引擎”,能让我们用有限的词汇和规则,“生成”出无穷无尽、闻所未闻的句子。这套理论的雄心,并非仅仅描述语言的表象,而是要绘制出人类心智中那片与生俱来的语言大陆的地图,探索我们之所以成为“会说话的猿”的生物学奥秘。

在20世纪中叶以前,语言学的天空,被两朵浓厚的乌云笼罩着。 一朵是结构主义语言学 (Structuralism)。在它的世界里,语言学家就像是勤劳的植物标本采集员。他们的任务是深入世界各地的语言“丛林”,采集句子样本,然后对其进行细致的分类、解剖和贴标签。他们关心的是“什么”——一门语言里有什么样的声音,什么样的词,句子又是如何构成的。他们绘制出了无数语言的结构图谱,但很少追问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为什么”语言会是这个样子?这个能创造出语言的“人”的大脑,似乎被遗忘在了实验室门外。 另一朵更具压迫感的乌云,则是来自心理学界的行为主义 (Behaviorism)。这股思潮的领军人物,如伯尔赫斯·弗雷德里克·斯金纳 (B. F. Skinner),向世界宣告了一个简洁到近乎残酷的真理:人类的一切行为,包括语言,都不过是“刺激-反应”的连锁。在他们看来,人的心智是一个无法探知的“黑箱”,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观察外部行为。一个婴儿牙牙学语,不是因为他天生就懂得语言的奥秘,而是一个简单的条件反射过程:他说出类似“妈妈”的音,得到母亲的微笑和拥抱(正向强化),于是他更倾向于重复这个行为。语言,不过是在漫长的人生中,通过模仿和奖惩机制,被一点点“塑造”出来的习惯而已。 斯金纳在1957年出版的著作《言语行为》(Verbal Behavior) 中,将这一观点推向了顶峰。语言的神秘面纱被彻底揭开,露出的不过是与其他动物学习走迷宫、按杠杆无异的、朴素的学习机制。这个解释看起来如此强大,如此符合“科学”精神,以至于在当时几乎无人能够撼动。世界似乎已经满足于这个答案:语言,无非是一种后天习得的、复杂的行为。 然而,一场即将颠覆整个思想界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风暴的中心,是一位名叫诺姆·乔姆斯基 (Noam Chomsky) 的年轻人。他既是语言学家,也是一位思想上的反叛者。1959年,乔姆斯基发表了一篇针对斯金纳《言语行为》的评论,这篇文章与其说是书评,不如说是一篇檄文。它用犀利无比的逻辑,将行为主义对语言的解释撕得粉碎。 乔姆斯基提出了几个直击要害的“谜题”,是行为主义无法解释的:

  • 贫乏的刺激 (Poverty of the Stimulus): 儿童是语言学习的天才。他们听到的语言输入其实是“贫乏”的——充满错误、口误、不完整的句子,而且数量有限。然而,他们却能在短短几年内,迅速掌握一套无比复杂、精妙的语法系统,甚至能说出他们从未听过的、完全正确的句子。这好比只给了某人几块乐高积木的碎片和一张模糊的城堡照片,他却能完美地搭建出整座复杂的城堡。乔姆斯基断言,唯一的解释是:城堡的完整蓝图,早已内置于他的大脑之中。
  • 语言的创造性 (Creativity of Language): 我们每天都在创造和理解全新的句子。你能读懂并理解这句话,很可能就是你生命中第一次遇到它。人类的语言能力不是鹦鹉学舌式的重复,而是一种无限的创造。这意味着,我们头脑中储存的不是一个庞大的“句子列表”,而是一套有限的“生成规则”。就像厨师用有限的食材和烹饪法则,能创造出无穷无尽的菜肴一样。

这两大难题,如两把利剑,刺穿了行为主义看似坚不可摧的铠甲。但乔姆斯基并未止步于摧毁旧世界,他着手构建一个全新的宇宙。早在1957年,他那本看似不起眼的小册子《句法结构》(Syntactic Structures) 就已经为这个新宇宙画好了蓝图。 在这个“乔姆斯基宇宙”中,语言的中心不再是外部的行为,而是内在的心智。他提出了几个革命性的概念:

  • 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 (Surface Structure and Deep Structure): 这是生成语法的基石。我们说出口的句子,是表层结构。但在它的背后,隐藏着一个表达核心意义的深层结构。例如,“男孩踢了皮球”和“皮球被男孩踢了”,它们的表层结构截然不同,但深层结构(男孩是动作发起者,皮球是承受者)却是相同的。
  • 转换规则 (Transformational Rules): 连接深层结构和表层结构的桥梁,就是一套精密的“转换规则”。正是这些规则,让我们能够将同一个意思,用主动、被动、疑问等多种句式表达出来。这个发现,如同在化学中发现了元素如何通过化学键组合成分子一样,首次揭示了句子构造的内在逻辑。
  • 语言官能 (Language Faculty): 乔姆斯基假设,人类大脑中存在一个专门负责语言的“器官”或“模块”,他早期称之为“语言获得装置”(Language Acquisition Device, LAD),后来发展为更成熟的通用语法理论。这个与生俱来的“装置”,包含了所有人类语言共通的基本原则和参数。就像一台预装了操作系统的计算机,新生儿来到这个世界,只需要接触具体的语言环境(如汉语、英语),就能“激活”相应的参数设置,从而快速习得母语。

这一系列思想,不亚于一场“哥白尼革命”。它将研究的中心从外在的、可观察的语言“产品”,转移到了内在的、不可见的心智“工厂”。语言学从此不再是人文科学的一个分支,而是一门探索人类心智和生物本性的认知科学。

乔姆斯基的理论一经提出,便如燎原之火,迅速席卷了整个学术界。60年代到80年代,是生成语法的黄金时代。它不仅彻底统治了语言学领域,更成为一场更宏大革命的旗手。 这场革命,便是认知革命 (Cognitive Revolution)。生成语法与早期的人工智能研究、认知心理学一道,将行为主义拉下神坛,宣告了认知科学 (Cognitive Science) 的诞生。学者们的目光,第一次能够理直气壮地穿透“黑箱”,去探索心智的内部结构和运作机制。生成语法提供了一套前所未有的精密工具,让人们能够像分析数学公式一样,去分析思想的“语法”。 这座思想帝国的版图迅速扩张,其影响力渗透到各个领域:

  • 心理学: 心理语言学家开始研究人类在处理句子时,是否真的运用了转换规则,儿童习得语言的过程,是否真的遵循了通用语法的蓝图。
  • 哲学: 关于人类知识来源的古老争论——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之争——被重新点燃。生成语法为“天赋观念论”提供了有史以来最强有力的科学证据。
  • 计算机科学 乔姆斯基对语言结构的数学化形式描述,尤其是他提出的“乔姆斯基层级”,成为了计算机科学的理论基石之一。它为程序设计语言的设计、编译器的构建提供了理论指导。可以说,没有生成语法的形式化思想,我们今天所熟知的数字世界可能是另一番模样。

在这个黄金时代,生成语法理论自身也在不断地演进,仿佛一个王朝在不断进行内部改革,以求长治久安。从最初的“标准理论”,到后来的“扩展标准理论”,再到80年代集大成的“管辖与约束理论”(Government and Binding Theory, GB),理论的框架变得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强大,试图将世界上所有语言的语法现象,都纳入其宏伟的解释体系之中。

然而,没有哪个帝国能永远沐浴在阳光之下。从80年代末开始,生成语法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帝国,也迎来了挑战的黄昏。 挑战首先来自内部的革新。理论的缔造者乔姆斯基,成为了自己最彻底的革命者。他发现,随着几十年来的发展,理论框架变得过于臃肿和复杂,充满了各种特定的规则和补丁,显得“不够优美”。于是,在90年代,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最简方案 (The Minimalist Program)。 这标志着生成语法研究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其目标是“删繁就简”,试图将复杂语言现象的解释,还原到最少、最核心的几个基本原则上。这好比一位物理学家,在构建了复杂的模型后,突然顿悟,认为宇宙的终极法则应当是极其简洁和优雅的,并开始致力于寻找那个唯一的、美丽的“创世公式”。最简方案至今仍在发展,它引领着生成语法走向更深邃、更抽象的哲学思辨。 而更严峻的挑战,则来自帝国的外部。新的思想部落开始崛起,他们用全新的视角审视语言这片大陆:

  • 认知语言学 (Cognitive Linguistics): 他们反对生成语法将语言视为一个独立的、与世隔绝的“心智模块”。他们认为,语言能力并非天赋的“器官”,而是植根于我们更普遍的认知能力,如记忆、感知和分类。语法不是一套抽象的规则,而是我们与世界互动经验的结晶。例如,我们理解“时间就是金钱”(可以说“花费时间”、“浪费时间”),是因为我们将具体领域的“金钱”概念,隐喻到了抽象的“时间”领域。
  • 用法基础理论 (Usage-Based Theories): 这派学者像是行为主义的“温和版”回归。他们认为,儿童学习语言,更多依赖的是强大的统计学习能力,而非一套内置的通用语法。他们通过在海量的语言输入中,识别出高频出现的模式和“构式”,并逐渐归纳出语法规则。
  • 人工智能的崛起: 特别是近年来,以大型语言模型(LLM)为代表的深度学习技术,向生成语法的核心前提发起了事实层面的挑战。这些模型没有被预先植入任何“通用语法”,仅仅通过对海量文本数据的“暴力”学习,就展现出了惊人的语言生成和理解能力。这让许多人开始重新思考:或许,强大的学习能力和足够多的数据,真的可以替代天赋的语法蓝图?

这些挑战动摇了生成语法的绝对统治地位,语言学研究进入了一个百家争鸣的“战国时代”。

今天,当我们回望历史,生成语法或许已不再是那个号令天下的唯一霸主。但它的功绩,早已超越了其理论本身的对错,化为不朽的遗产,深刻地烙印在现代科学的版图之上。 生成语法最大的贡献,在于它彻底改变了我们提问的方式。在它之前,我们问:“语言是什么样的?”在它之后,我们开始追问:“人类的心智为何能产生这样的语言?”它将语言学从一门分门别类的博物学,提升为一门探索人类心智本质的自然科学。它开启了将语言作为“心智之镜”和“生物学研究对象”的伟大征程。 它将“天赋与教养”这一古老的哲学辩题,转化为了一个可以被科学检验的假说,激发了半个多世纪以来无数的实验和研究。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几乎所有当代的语言学理论,都在以某种方式回应着乔姆斯基最初提出的那些问题。 生成语法,如同一位伟大的探险家,带领我们首次深入了人类心智中那片最神秘、最核心的疆域。他绘制的地图或许在今天看来有些地方需要修正,甚至有些区域被证明是错误的。但毫无疑问,是他定义了这片大陆的边界,设定了后世所有探险者的航向。 这场由生成语法点燃的革命之火,至今仍在燃烧。关于语言的起源、本质和心智基础的探索,远未结束。而我们今天拥有的一切探索工具和思想坐标,都离不开那位年轻的反叛者,在半个多世纪前,向旧世界发出的那声振聋发聩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