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卓琴:从非洲草原到阿巴拉契亚山脉的弦音

班卓琴是一种弹拨弦乐器,其最显著的特征,是它拥有一个类似小型的共鸣体——通常是一个圆形的鼓框,上面紧绷着一张动物皮或塑料膜。这层薄膜取代了传统弦乐器(如吉他小提琴)的木质面板,赋予了班卓琴一种明亮、清脆且带有强烈颗粒感的独特音色,我们称之为“twang”(弦音)。琴颈通常细长,装有四根、五根或六根琴弦。尽管在现代人的印象中,班卓琴常常与美国的乡村音乐和蓝草音乐画上等号,但它的生命旅程远比这复杂和深刻。它是一部浓缩的文化迁徙史,其弦音中回响着非洲大陆的记忆、美洲种植园的低语、吟游表演的喧嚣以及现代音乐的无限探索。

班卓琴的故事,并非始于喧闹的美国酒馆或宁静的阿巴拉契亚山谷,而是要追溯到数个世纪前广袤的西非大陆。在那里,生活着班卓琴最古老的灵魂先祖——一种由葫芦、兽皮和几根丝弦构成的原始乐器。这些乐器形态各异,名字也多种多样,例如塞内加尔的“xalam”、冈比亚的“akonting”或是马里的“ngoni”。它们是社区的脉搏,是“格里奥”(griot)——西非地区的口述历史学家、音乐家和说书人——手中传承历史的工具。 这些非洲先祖乐器拥有班卓琴最核心的基因:

  • 葫芦共鸣体: 一个风干的葫芦被剖开,作为天然的共鸣箱。
  • 兽皮鼓面: 一张动物皮(如山羊皮)被浸湿后,紧紧地蒙在葫芦的开口处,干燥后便形成了一个富有弹性的发声膜。
  • 无品琴颈: 一根长长的木棍穿过葫芦,既是琴颈,也是固定琴弦的结构。
  • 原始琴弦: 琴弦通常由动物的肠衣、马毛或植物纤维制成。

在格里奥的手中,这些乐器不仅仅是用来娱乐的。当他们弹奏时,每一个音符都在讲述一个故事——关于一个部落的诞生、一位英雄的功绩或是一段被遗忘的爱情。它的声音是记忆的载体,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梁。这种乐器与人、与土地、与历史的深刻联结,是它与生俱来的灵魂。 然而,一段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篇章,强行将这件乐器及其承载的文化记忆,从故土连根拔起。从17世纪开始,横跨大西洋的奴隶贸易将数百万非洲人强行掳掠至美洲。他们被剥夺了财产、家庭和自由,但唯一无法被彻底夺走的,是他们脑海中的记忆——包括如何制作和弹奏那些来自家乡的乐器。

在加勒比海的甘蔗田和北美南方的棉花地里,被奴役的非洲人凭借着顽强的文化韧性,开始用新大陆的材料复刻他们记忆中的乐器。葫芦、木制框架、浣熊或猫的皮,以及从马尾上拔下的毛,都成了制作“班加”(banja)、“班扎”(banjar)或“班尼”(bannie)的材料——这些都是班卓琴在美洲大陆最初的名字。 在残酷的种植园生活中,这件简陋的乐器成为了非洲裔奴隶们为数不多的精神慰藉。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它的琴声能暂时驱散劳作的疲惫,唤起对遥远故乡的思念。它既是舞蹈的伴侣,也是秘密集会的信号;它既能传递悲伤,也能点燃反抗的火花。此时的班卓琴,是属于一个被压迫族群的、私密的、充满力量的声音。它的演奏方式也保留了非洲的传统,例如后来被称为“爪锤风格”(Clawhammer)的向下拨弦技巧,就充满了律动感和节奏性,这与欧洲乐器精细的指弹风格截然不同。 进入19世纪,班卓琴的命运迎来了第一次戏剧性的转折。它的声音开始飘出种植园,进入了白人社会,但这种传播的方式却充满了扭曲和偏见。当时,一种名为吟游诗人表演 (Minstrel Show) 的娱乐形式在美国风靡一时。在这种表演中,白人演员会将脸涂黑,穿着滑稽的服装,模仿并夸张地丑化黑人的言行举止、音乐和舞蹈。 班卓琴,作为非洲裔美国人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乐器之一,成为了这种表演的核心道具。白人表演者,如著名的乔尔·沃克·斯威尼 (Joel Walker Sweeney),开始弹奏班卓琴。斯威尼常被认为是为班卓琴添加了第五根高音弦(drone string)的人,这根弦通常位于最高音,由拇指弹奏,为音乐提供了一个持续的、嗡嗡作响的背景音,极大地丰富了班卓琴的表现力。 吟游诗人表演的流行,像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将班卓琴推向了全美国,使其成为家喻户晓的乐器;另一方面,它也给班卓琴烙上了一个深刻的、带有种族主义色彩的刻板印象,将其与滑稽、粗俗的黑人形象捆绑在一起。在这一过程中,班卓琴的制造也开始标准化,木制的鼓框取代了易碎的葫芦,使其更耐用、音量更大,为日后的商业化生产铺平了道路。

到了19世纪末,班卓琴的形象再次发生蜕变。随着吟游诗人表演的衰落,班卓琴被白人中产阶级和上流社会所接纳,摇身一变成为了维多利亚时代客厅里的时髦乐器。乐器制造商,如S.S. Stewart,开始生产镶嵌着精美珍珠母贝、雕刻着复杂花纹的豪华班卓琴。 为了迎合中产阶级的审美,班卓琴的演奏风格也开始“文雅化”。非洲传统的“爪锤风格”被认为“粗俗”,取而代之的是模仿古典吉他的指弹技巧。人们用班卓琴演奏进行曲、华尔兹和拉格泰姆音乐,甚至成立了大型的班卓琴乐团。一时间,弹奏班卓琴成为了年轻男女社交时的一项优雅技能。班卓琴彻底脱离了它的非洲根源和种植园历史,完成了一次“阶级跃升”,但也几乎完全失去了它原始的文化内涵。 然而,班卓琴的旅程并未就此停歇。进入20世纪初,一种全新的、充满活力的音乐形式在新奥尔良的街头巷尾诞生了,那就是爵士乐。在早期的爵士乐队(如迪克西兰爵士乐队)中,乐器种类繁多,声音嘈杂,需要一件乐器来提供清晰而有力的节奏支撑。 此时,一种四弦的班卓琴——次中音班卓琴 (Tenor Banjo)——应运而生。它的音量巨大,声音极具穿透力,足以在铜管乐器的轰鸣中脱颖而出。它像一台节奏机器,用强劲的和弦扫弦为整个乐队提供稳定的节拍骨架。在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等早期爵士乐大师的录音中,我们都能听到班卓琴那富有感染力的“咔嚓”声。在咆哮的二十年代,班卓琴是爵士时代最时髦的节奏乐器,它的声音定义了一个时代的喧嚣与狂热。

好景不长,到了1930年代,随着爵士乐的发展和电声技术的出现,吉他凭借其更柔和、更丰富的和声表现力,逐渐取代了班卓琴在爵士乐队中的地位。班卓琴再次从主流音乐的舞台上淡出,退回到了它在美国的另一个家——阿巴拉契亚山脉的偏远乡村。 在这些与世隔绝的山区,班卓琴与来自英伦三岛的古老民谣和提琴音乐相融合,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老式音乐”(Old-time music)。在这里,人们依然使用五弦班卓琴,并保留着古老的“爪锤”演奏法。班卓琴不再是时髦的客厅乐器或喧闹的节奏工具,而是回归为一种讲述故事、传递情感的民间乐器。 正当人们以为班卓琴将永远停留在这片山谷中时,一位名叫厄尔·斯克鲁格斯 (Earl Scruggs) 的年轻人,用他的天才彻底改变了班卓琴的命运。在1940年代,斯克鲁格斯加入比尔·门罗的“蓝草男孩”乐队,他带来了一种革命性的演奏方法——斯克鲁格斯风格(Scruggs style)。 这是一种用三根手指(拇指、食指和中指)戴上指套进行快速、连续向上拨弦的技巧。它将班卓琴从一个伴奏乐器,彻底解放为一个能够演奏复杂旋律的独奏乐器。在他的手中,班卓琴发出的不再是简单的节奏,而是一串串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清澈明亮的音符。这种快如闪电、精准无比的演奏风格,与小提琴、曼陀林的旋律交织在一起,共同定义了一种全新的音乐类型——蓝草音乐 (Bluegrass)。班卓琴从此成为了蓝草音乐的灵魂,它的声音代表了速度、激情和精湛的技艺。 几乎在同一时期,另一位音乐家皮特·西格 (Pete Seeger) 则将班卓琴带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作为美国民谣复兴运动的旗手,西格将班卓琴视为团结人民、传递抗议信息的“人民的乐器”。他不仅推广了传统的“爪锤”风格,还编写了如何弹奏五弦班卓琴的第一本现代教程。在他的影响下,无数年轻人抱起了班卓琴,用它的歌声参与到民权运动和反战示威中。

经历了蓝草音乐的辉煌和民谣复兴的洗礼,班卓琴在20世纪后半叶至今,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多样性。它早已不再被任何一种音乐风格所束缚。

  • 融合与创新: 音乐家贝拉·弗莱克 (Béla Fleck) 是将班卓琴推向新高度的典范。他将班卓琴与爵士、古典、非洲音乐乃至摇滚乐完美融合,证明了这件乐器拥有无限的可能性。
  • 回归主流: 在独立摇滚和流行音乐中,班卓琴也频繁出现。像蒙福之子乐队 (Mumford & Sons) 这样的乐队,将班卓琴充满活力的音色带给了全球数百万新听众。
  • 历史的回归: 更重要的是,一场关于班卓琴历史的“寻根”运动正在兴起。以罗拉·吉登斯 (Rhiannon Giddens) 为代表的音乐家和学者们,正在努力挖掘和重现班卓琴作为非洲裔美国人乐器的历史,挑战那种认为它仅仅属于“阿巴拉契亚白人”的狭隘观念。他们重新制作和演奏古老的葫芦班卓琴,演唱被遗忘的奴隶歌曲,让那段被吟游诗人表演所掩盖和扭曲的历史,重新浮出水面。

从西非的葫芦,到美洲的种植园;从维多利亚的客厅,到新奥尔良的舞厅;从阿巴拉契亚的山谷,到世界的舞台。班卓琴的旅程,就是一部关于迁徙、压迫、挪用、创新和最终回归的宏大史诗。它的每一声“twang”,都不仅仅是一个音符,而是层层叠叠历史的回响,提醒着我们,一件看似简单的乐器,可以承载多么复杂而深刻的人类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