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雷尔·斯坦因:沙海古卷的发现者与争议者
马克·奥雷尔·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一个在20世纪初的地图上用脚步重新勾勒出古代文明轮廓的名字。他是一位匈牙利裔英国考古学家、探险家和学者,更是中亚腹地那些被流沙掩埋了千年的秘密的揭示者。斯坦因的故事,是一部关于知识渴望、惊人毅力与帝国时代野心交织的史诗。他如同一个现代的玄奘,追寻着古代朝圣者的足迹,却用现代测绘和考古方法,将湮没在“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古代王国、佛寺和驿站重新带回人类的视野。然而,当他从敦煌莫高窟的藏经洞中运出成箱的经卷、文书和艺术品时,他也将自己的名字永远刻在了“文化掠夺者”的石碑上。他的生命,就是一场在发现与争议、荣耀与谴责的钢丝上的漫长行走。
一个探险家的诞生
斯坦因的传奇,始于欧洲一个早已消失的帝国——奥匈帝国。1862年,他出生在布达佩斯的一个犹太家庭。童年的斯坦因似乎就注定了将与多种文化交织一生,他在家中说德语和匈牙利语,并从小就展现出对语言和历史的惊人天赋。他的精神世界里,住着一个伟大的偶像——亚历山大大帝。那位马其顿国王穿越亚洲的远征,像一颗种子,在他心中埋下了对东方、对那些被历史尘封的古老土地的无限向往。 为了追寻偶像的足迹,斯坦因在欧洲最好的几所大学里武装自己。他在维也纳、莱比锡和图宾根学习东方语言,尤其是梵文和古波斯语,这些艰深的语言正是通往古代亚洲心脏地带的钥匙。随后,他前往英国,在牛津大学和伦敦的博物馆里,他不仅深化了自己的学术功底,更重要的是,他找到了实现自己梦想的舞台——大英帝国。1904年,他正式加入英国国籍,将自己的命运与这个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他的第一站是印度。作为拉合尔东方学院的院长和旁遮普大学的注册官,斯坦因终于站在了亚洲的门槛上。在这里,他不再仅仅是一个书斋里的学者,印度的气候、地理和多元文化磨练了他的体魄和意志。他利用每一个假期,深入克什米尔和西北边境,进行小规模的考古调查和地理测绘。这些早期的探险,就像一次次严苛的彩排,不仅让他熟悉了在高海拔和干旱地区工作的技巧,也让他学会了如何组织驼队、如何与当地人打交道、如何用最小的资源实现最大的发现。他正在从一个学者,蜕变为一个真正的探险家,等待着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名垂青史的伟大征程。那个机会,就在北方,在那片被古罗马人称为“丝绸之地”(Seres)的神秘区域。
沙漠中的第一串脚印
20世纪的曙光刚刚照亮世界,斯坦因便踏上了他生命中第一次伟大的中亚探险(1900-1901)。他的目标,是新疆南部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一片维吾尔语意为“进去出不来”的绝域。在西方人的想象中,那里是马可·波罗笔下遍地黄金的契丹,也是斯文·赫定刚刚揭开其神秘面纱的死亡之地。 斯坦因的探险队是一支奇特的“多国部队”。他本人是匈牙利裔的英国公民,助手是印度测量员,劳工则是当地的维吾尔族人。他们唯一的交通工具,是被称为“沙漠之舟”的骆驼。这支队伍就像一个移动的科学堡垒,携带的不仅有帐篷、食物和水,还有在当时最先进的设备:测量经纬度的经纬仪、记录遗迹的玻璃底片照相机,以及用于发掘的铲子和刷子。 他的方法严谨得如同一场科学实验。每到一处,他都会精确地绘制地图,为这片在世界地图上长期模糊不清的区域标上准确的地理坐标。他不像寻宝者那样疯狂挖掘,而是像侦探一样,在沙漠中寻找古代文明留下的蛛丝马迹。他跟随古河道的痕迹,寻找枯死的胡杨林,因为这些地方往往意味着古代绿洲的存在。 很快,沙漠就慷慨地回报了他的执着。在和田地区,他发掘了丹丹乌里克、尼雅等一系列震惊世界的遗址。当他拨开覆盖在遗址上数百年的沙土时,时光仿佛倒流了。精美的佛像壁画,融合了希腊、印度和中原风格,无声地讲述着丝绸之路上文化的交融;刻在木简上的佉卢文,记录着一个消失已久的王国(楼兰)的日常生活——借贷契约、国王敕令、甚至是一封家书。这些脆弱的木片和纸张,在极度干燥的环境中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成为解读那个失落世界的“密码本”。 这次探险,不仅为斯坦因赢得了国际声誉,更重要的是,他发展并完善了一套独特的“沙漠考古学”方法。他证明了,只要有足够的知识、毅力和正确的工具,死亡之海也能开口说话,讲述它曾见证的繁华。他带着满满几箱子的文物回到了英国,这些来自东方腹地的珍宝在学术界引起了轰动。但斯坦因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在沙漠的更深处,一个更大的秘密正在等待着他。
藏经洞的低语
斯坦因一生事业的顶点,无疑是他第二次中亚探险(1906-1908)中在敦煌莫高窟的发现。这一次,他的目标更加宏大,准备也更加充分。当他再次组织驼队穿越帕米尔高原时,一个来自商队的模糊传闻,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前往一个叫“敦煌”的绿洲城镇。传闻说,那里千佛洞的一个道士,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藏有无数古代写本的秘密石室。 这个道士名叫王圆箓。他并非一个学识渊博的高僧,而是一个朴素、虔诚,甚至有些执拗的宗教人士。他四处化缘,用筹集来的微薄善款,笨拙地修复着那些正在被风沙侵蚀的石窟。对他而言,那个被他意外发现于1900年的藏经洞(后编号为第17窟),既是神圣的宝藏,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他曾向地方官吏报告,希望能获得政府的保护,但腐败无能的晚清政府对此置若罔闻。 1907年5月,经过数周的艰苦跋涉,斯坦因抵达了莫高窟。他见到了王圆箓,一场东西方文化背景、知识体系和个人动机都截然不同的对话,就此展开。起初,王道士的警惕心很强,拒绝让这个“洋人”一窥洞中秘密。斯坦因没有强求,而是展现了他作为学者的深厚修养和惊人耐心。他注意到王道士对唐代高僧玄奘的崇拜,便投其所好,声称自己是追随玄奘的足迹从印度而来。斯坦因流利的汉语和对佛教典故的熟悉,逐渐打消了王道士的疑虑。 最关键的突破,是斯坦因通过翻译助手蒋孝琬,巧妙地向王道士展示了自己带来的一些从印度带来的汉文佛经,并“解读”了其中的奥秘,以此证明自己是玄奘精神的继承者。这个精心策划的“学术表演”最终奏效了。一个深夜,王道士终于悄悄打开了藏经洞的入口。 当手电筒的光束照亮洞穴的瞬间,斯坦因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那是一个不到3米见方的斗室,里面从地面到天花板,堆满了密密麻麻的经卷、文书、绢画和法器,历经千年,依然色彩斑斓。这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图书馆,一个封存了从公元4世纪到11世纪丝路文明记忆的“时间胶囊”。 接下来的几天,斯坦因几乎不眠不休地在洞中检阅这些宝藏。他看到了世界上最早的、有明确纪年的印刷术品——公元868年的《金刚经》卷轴;看到了用汉文、藏文、梵文、粟特文等多种语言书写的文献,内容涵盖了宗教、哲学、历史、文学、天文、历法、商业合同,甚至是学生的习字帖。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古代社会缩影。 最终,斯坦因用几锭银元(约合当时200两白银)作为对寺庙的“布施”,换取了王道士的同意,让他带走他所挑选的文物。他精心挑选了约7000件写本、500多幅绢画和刺绣,分装在29个大箱子里,用骆驼悄悄运出了中国的国境。当这批文物抵达伦敦大英博物馆时,整个世界为之震动。“敦煌学”由此诞生,成为一门国际性的显学。但与此同时,在中国知识分子的心中,斯坦因的名字也与“盗宝者”和民族耻辱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荣耀与争议的余生
敦煌的发现,将斯坦因推上了事业的顶峰。他被英国国王授予爵士头衔,成为皇家地理学会的宠儿,各种荣誉接踵而至。他并未就此停歇,紧接着又组织了第三次(1913-1916)和第四次中亚探险。 然而,世界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辛亥革命后,中华民国成立,民族主义思潮在中国觉醒。当斯坦因在第三次探险中故地重游时,他发现自己不再像过去那样受欢迎。地方官员对他施加了更多限制,民众的眼神中也充满了警惕和敌意。尽管他依然在黑城(哈拉浩特)等地取得了重要发现,但属于他的那个可以自由探险的“黄金时代”正在落幕。 他的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中国探险(1930年)则以彻底的失败告终。这一次,他面对的是一个团结起来的、拥有现代文物保护意识的中国学术界。北京的学者们通过媒体和政府渠道,对他进行口诛笔伐,指责他是“学术盗贼”。最终,在中国政府的压力下,他的探险计划被迫中止,黯然离开了这片他为之奉献了半生心血的土地。 晚年的斯坦因,依旧无法停下探索的脚步。他的目光转向了自己最初的梦想之地——阿富汗,希望能在这里找到亚历山大大帝东征的最后遗迹。然而,命运似乎给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1943年,就在他刚刚获得进入阿富汗的许可后不久,一场突如其来的感冒转为肺炎,在喀布尔夺走了这位81岁探险家的生命。他最终长眠在了这片他终其一生渴望踏足的土地上,距离他的梦想仅一步之遥。
沙海中永恒的回响
如何评价奥雷尔·斯坦因?这是一个至今仍在引发激烈争论的问题。 从学术贡献的角度看,他无疑是一位伟大的先驱。他用双脚和智慧,为我们揭开了一个被遗忘的、多元文化交融的古代中亚世界。他带回的敦煌文书和其他文物,极大地推动了东方学、语言学、宗教学和艺术史的研究,其价值难以估量。他的工作方法,结合了语言学、历史学、地理学和考古学,为后来的丝路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可以说,没有斯坦因,我们对丝绸之路的理解将是片面和模糊的。 然而,从民族情感和文化遗产保护的角度看,他的行为又 deeply flawed。他利用了当时中国国力衰弱、民众愚昧的状况,以极低的代价将一个国家的顶级国宝运往海外,造成了中国文化史上一次无法弥补的巨大损失。在中国人眼中,他的“发现”无异于一场精心策划的“掠夺”。他是一个典型的帝国主义时代的产物,他的探险背后,是大英帝国强大的政治和经济实力在支撑,他的行为逻辑,也深深地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即先进文明有权“保护”和“研究”落后文明的遗产。 奥雷尔·斯坦因的故事,最终成为一个复杂的文化符号。他既是点亮古代文明的“普罗米修斯”,也是盗走圣火的“窃贼”。他的遗产,如今静静地陈列在伦敦、新德里等地的博物馆中,吸引着世界各地的学者和游客。而关于他的争论,以及由此引发的对文化遗产归属权的深刻反思,可能将和那些他从沙漠中带出的古卷一样,永恒地流传下去。他的生命,就像他所穿越的丝绸之路一样,连接着不同的世界,也充满了无尽的张力与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