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轴

卷轴:展开文明的记忆

书籍的现代形态——册页 (Codex) 诞生之前,人类曾以一种更为古老、优雅且连贯的方式承载思想与历史,那便是卷轴。它并非简单的一张纸,而是一条被精心卷起的长带,由莎草纸、羊皮纸或丝绸等材料制成。阅读它,不是翻页,而是一种徐徐展开的仪式。从尼罗河畔的古埃及到先秦时期的中国,从古希腊的哲思到罗马帝国的法典,卷轴在长达数千年的时间里,是知识、权力和信仰的唯一容器。它不仅是一种记录工具,更是文明记忆的物理形态,其舒展与收卷之间,浓缩了一段波澜壮阔的人类信息传播史。

卷轴的诞生,源于人类对“便携”与“连续”的渴望。在它出现之前,知识被沉重地镌刻在石碑、甲骨或泥板上,它们笨重、易碎,且容量极其有限。文明的脚步,需要一种更轻盈的载体来跟上。

大约在公元前3000年,古埃及人率先找到了答案。尼罗河三角洲慷慨地生长着一种名为莎草的植物。埃及人天才地将莎草茎的内芯切成薄片,交叉叠放,经过压榨、干燥和打磨,创造出了平滑、柔韧且轻便的莎草纸。当一张张莎草纸被粘贴在一起,形成一条长长的带子,再卷到一根木轴上时,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信息存储与检索系统——卷轴——诞生了。 从此,法老的敕令、神庙的祷文、收税官的账目,甚至史诗与情书,都可以被轻松地记录、运输和保存。知识第一次挣脱了地域的束缚,开始流动。

几乎在同一时期,遥远的东方也上演着相似的智慧。在纸张被发明之前,古代中国的先贤们将目光投向了广袤的竹林。他们将竹子削成狭长的薄片,称为“简”;或用更宽的木片,称为“牍”。文字被竖着书写在这些简牍上,然后用麻绳或皮条串联起来,卷成一捆。 这便是“册”。今天我们说“名垂青史”,其中的“青史”最初指的就是记录在竹简上的史书。尽管比莎草纸卷轴笨重许多(据说秦始皇每天批阅的竹简公文重达120斤),但它同样实现了信息的连续记录,奠定了中华文明早期知识传播的基础。

从地中海到东亚,卷轴迎来了属于它的黄金时代。它成为帝国运转和文化繁荣的核心。 在古希腊和罗马,卷轴是文明的标志。柏拉图的《理想国》、荷马的史诗,最初都是以卷轴的形式在学者间流传。著名的亚历山大图书馆与其说是一座建筑,不如说是一个庞大的卷轴仓库,据说收藏了超过40万卷莎草纸卷轴,堪称古代世界的知识中心。手持卷轴的学者形象,也成为智慧与教养的象征。 在中国,随着公元105年蔡伦改进造纸术,轻便廉价的纸张逐渐取代了笨重的简牍和昂贵的丝绸,成为卷轴的主要材料。纸质卷轴的普及,极大地推动了文化的发展。书法和绘画找到了最完美的载体,艺术家可以在长长的画卷上自由挥洒,创造出《清明上河图》这样叙事宏大的不朽杰作。

然而,没有一种技术可以永远称霸。从公元2世纪开始,一种新的信息载体——册页(Codex),即现代书籍的前身——悄然出现,并最终在长达数百年的竞争中,彻底取代了卷轴。 这场革命并非一夜之间发生,而是源于册页无与伦比的实用优势:

  • 随机访问: 读者可以迅速翻到任何一页,而无需像卷轴一样从头展开,这对于查阅法典、核对经文至关重要。
  • 存储效率: 册页是扁平的,可以堆叠存放,其空间利用率远高于圆柱形的卷轴。
  • 经济耐用: 册页可以双面书写,节约了宝贵的书写材料。坚固的封面也为内页提供了更好的保护。
  • 便携易读: 读者可以单手持握册页,另一只手做笔记,这彻底改变了阅读的姿态。

值得一提的是,新兴的基督教在册页的普及中扮演了关键角色。为了将自己的经文与使用卷轴的犹太教《圣经》和罗马异教徒文献区分开来,早期基督徒积极采用了册页形式。当基督教最终成为罗马国教时,册页的地位也随之得到了巩固。到公元5世纪,册页已在地中海世界占据主导地位,卷轴的时代缓缓落下了帷幕。

尽管作为主流信息载体退出了历史舞台,卷轴却从未真正远去。它升华为一种文化符号,在特定的领域中获得了永生。 在宗教中,它代表着神圣与传统。犹太教堂里存放的《托拉》(Torah),至今仍严格保持着手抄羊皮纸卷轴的形式,每一次在会堂上展开,都是一次与古老信仰的连接。 在世俗世界,卷轴象征着权威与荣耀。从古代皇帝的圣旨,到今天的大学毕业证书,卷轴的形态被反复借用,以赋予文件一种庄重感和历史感。在东亚的艺术领域,书法与国画的长卷,依然是备受推崇的艺术形式。 最令人惊叹的是,卷轴在数字时代迎来了意想不到的“重生”。当我们滑动着手机或电脑屏幕,阅读一篇文章或浏览社交媒体时,我们使用的动词是“滚动” (scroll)。这个动作,完美复刻了我们祖先展开实体卷轴时的体验。从莎草纸到触摸屏,载体虽已天翻地覆,但那种线性、连续的信息流淌方式,却以一种数字化的隐喻,深深地烙印在了我们的现代生活之中。展开的,依然是文明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