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艺术家:一场由疯子发起的电影革命
在好莱坞的璀璨星河中,没有哪家公司的名字比“联合艺术家”(United Artists)更能代表一种理想、一场叛逆和一曲悲壮的史诗。它并非由西装革履的商人或精于算计的金融家在会议室里构想而成,而是诞生于一场反抗。它的缔造者是当时地球上最耀眼的四位明星:查理·卓别林、玛丽·璧克馥、道格拉斯·范朋克和D.W.格里菲斯。联合艺术家公司与其说是一家企业,不如说是一份宣言,一份艺术家从资本手中夺回创作自由的独立宣言。它开创了一种全新的电影制作模式,将权力交还给创作者,深刻地改变了电影产业的版图。它的历史,就是一部关于梦想、辉煌、傲慢与陨落的警世恒言,讲述了“疯子们”如何占领“疯人院”,并最终几乎将其付之一炬的传奇故事。
笼中的金丝雀:反抗的序曲
故事要从20世纪初的美国说起。那是一个电影产业野蛮生长的时代,几大电影制片厂——派拉蒙、米高梅、华纳兄弟等——建立起了一个坚不可摧的帝国,后世称之为“工厂体系”(Studio System)。在这个体系中,制片厂控制着从创作、拍摄到发行、放映的每一个环节。他们拥有庞大的摄影棚、成千上万的员工,甚至还拥有自己的电影院院线。 更重要的是,他们“拥有”明星。演员、导演、编剧都与制片厂签订长期合同,成为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他们没有选择剧本的权利,没有剪辑影片的自由,甚至他们的私生活和公众形象都由制片厂精心设计和严格控制。他们就像被豢养在镀金笼子里的金丝雀,歌声悦耳,却身不由己。 然而,到了1919年,有四只“金丝雀”已经强大到足以撼动笼子的地步。
- 查理·卓别林 (Charlie Chaplin):他头戴圆顶礼帽,手持拐杖,穿着不合身的裤子,是全世界最著名的“流浪汉”。他的喜剧超越了语言和国界,是全球公认的电影第一天才。
- 玛丽·璧克馥 (Mary Pickford):她以一头金色卷发和甜美纯真的形象征服了观众,被誉为“美国甜心”。她是当时片酬最高、最具权势的女演员,其影响力无人能及。
- 道格拉斯·范朋克 (Douglas Fairbanks):他是银幕上第一位伟大的动作英雄,以其矫健的身手和阳光的笑容开创了侠盗冒险片类型。他与璧克馥的婚姻,更使他们成为好莱坞第一对“权力夫妻”。
- D.W.格里菲斯 (D.W. Griffith):作为《一个国家的诞生》和《党同伐异》的导演,他被认为是“电影叙事之父”,他通过创新的摄影机运用和剪辑技巧,奠定了现代电影语言的基础。
这四位巨星,是当时电影宇宙的中心。他们为制片厂赚取了天文数字般的利润,但他们也厌倦了被当作商品和工具。他们渴望艺术上的完全自主,渴望掌控自己的作品和命运。当他们听闻制片厂巨头们正计划联合起来,通过垄断合约压低他们的片酬时,反抗的火焰终于被点燃。 一位制片厂老板在听闻他们的计划后,轻蔑地评论道:“疯子们已经接管了疯人院。”(The lunatics have taken over the asylum.)这句话,无意中成为了联合艺术家公司最精准也最富传奇色彩的注脚。1919年2月5日,这四位“疯子”正式成立了联合艺术家公司。他们的目标很简单,也很颠覆:只发行,不制作。他们将为自己的电影以及其他独立制片人的作品提供发行渠道,而影片的创意主导权和最终所有权,则牢牢掌握在艺术家自己手中。这是一场革命的开始。
自由的代价:理想与现实的碰撞
联合艺术家公司的诞生,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好莱坞沉闷的天空。它象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在这里,卓别林可以花上数年时间精心打磨一部电影,而不必理会制片厂的生产计划;格里菲斯可以探索宏大的历史主题,而不必担心市场部的指手画脚。公司的早期作品,如卓别林的《淘金记》、范朋克的《佐罗的标记》,都成为了影史经典。 然而,自由并非没有代价。与其他拥有稳定生产线和电影院网络的大制片厂不同,联合艺术家公司没有自己的摄影棚,也没有固定的“产品”来填补发行空档。它的生存完全依赖于少数几位创始人和签约独立制片人零星、高质量的作品。每一部电影都必须是精品,都必须在市场上取得成功,否则公司就会陷入财务困境。这种“不开张则已,一开张必须吃三年”的模式,让公司始终在钢丝上行走。 更大的挑战接踵而至。20世纪20年代末,有声电影的浪潮席卷而来,彻底颠覆了行业格局。这场技术革命需要巨大的资金投入来更新设备和改造影院。顽固的艺术理想主义者卓别林,坚持认为默片才是纯粹的视觉艺术,他后续的《城市之光》和《摩登时代》虽然仍是杰作,但从商业上看,却是在与整个时代背道而驰。 与此同时,创始人们的黄金时代也逐渐走向尾声。格里菲斯的叙事风格开始显得过时,拍完最后一部为联艺发行的影片后便悄然隐退;范朋克的动作片英雄形象随着年龄增长而魅力渐失;璧克馥也无法在有声片时代成功转型。到了30年代末,曾经支撑起这家公司的四根顶梁柱,或退休,或淡出,或离世。联合艺术家公司,这个为艺术家自由而生的理想国,失去了它的灵魂人物,在奥斯卡金像奖的殿堂外徘徊,濒临破产。
第二次呼吸:银行家的远见
二战结束后,联合艺术家公司已经奄奄一息,沦为好莱坞的笑柄。就在公司即将画上句号的1951年,两位来自纽约的律师——亚瑟·克里姆(Arthur Krim)和罗伯特·本杰明(Robert Benjamin)—— совершили了一次惊人的收购。他们只用了象征性的价格,就接管了这家风雨飘摇的公司。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疯了,但克里姆和本杰明看到的,是旧模式的死亡和新时代的机会。当时,美国政府的反垄断法案迫使大制片厂剥离旗下的电影院,这从根本上摧毁了“工厂体系”的根基。权力的天平,开始向独立制片人和明星倾斜。 克里姆和本杰明没有试图复兴创始人的旧梦,而是将联合艺术家的核心理念进行了一次彻底的现代化改造。他们摇身一变,成为“有创造力的银行家”。他们的新模式是:
- 寻找人才:他们不再等待卓别林那样的天才,而是主动出击,寻找全美乃至全世界有才华的独立导演和制片人。
- 提供资金:他们为这些独立电影人提供制作影片所需的全部或部分资金。
- 保障自由:他们承诺不干涉创作过程,给予导演最终剪辑权。
- 负责发行:影片完成后,联合艺术家利用其专业的发行网络将其推向全球市场。
- 分享利润:作为回报,公司收取发行费,并与制片方分享影片的利润。
这个模式在今天看来是行业标准,但在当时却是革命性的。它将好莱坞从一个封闭的生产工厂,变成了一个开放的创意市场。比利·怀尔德、斯坦利·库布里克、约翰·休斯顿等一大批优秀的电影人蜂拥而至。联合艺术家公司迎来了它的第二次生命,也是它最辉煌的黄金时代。 从50年代到70年代,联合艺术家的片库星光熠熠,几乎定义了那个时代的电影风貌。《正午》、《非洲女王号》、《十二怒汉》、《热情似火》、《西区故事》、《飞越疯人院》、《午夜牛郎》、《洛奇》……这些影片不仅在商业上大获成功,更是在奥斯卡金像奖上斩获了无数小金人。更重要的是,它孵化了两个影史上最成功的系列电影:詹姆斯·邦德系列和粉红豹系列。稳定的系列片收入,为公司进行更大胆的艺术冒险提供了坚实的财务基础。 此时的联合艺术家,完美地平衡了艺术与商业,实现了创始人最初的梦想,甚至超越了它。它证明了给予艺术家自由,不仅能创造伟大的作品,也能带来丰厚的回报。
天堂之门,地狱之路
然而,盛极而衰是宇宙的铁律。1967年,联合艺术家被出售给了一家庞大的企业集团——泛美公司(Transamerica Corporation)。起初,泛美承诺保持公司独立运营的传统,克里姆和他的团队也得以留任。但渐渐地,企业文化开始侵蚀艺术家的乐园。冰冷的财务报表和季度利润目标,取代了对电影本身的激情与判断。 70年代末,随着克里姆等元老与母公司矛盾激化而集体出走,“新好莱坞”的浪潮也催生了一批拥有巨大权力的“作者型导演”。他们被视为新的卓别林和格里菲斯,被赋予了近乎无限的创作自由和预算。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刚刚凭借《猎鹿人》包揽奥斯卡多项大奖的导演迈克尔·西米诺(Michael Cimino)。 西米诺向联合艺术家提交了他的下一个项目:一部讲述19世纪美国西部移民冲突的史诗电影——《天堂之门》(Heaven's Gate)。公司高层被他的才华和宏大构想所折服,给了他一张近乎空白的支票。 这扇“天堂之门”,最终通向了地狱。 西米诺的完美主义和失控的权力欲,将这场拍摄变成了一场灾难。
- 预算失控:最初1160万美元的预算,最终飙升至惊人的4400万美元,相当于今天数亿美元的体量。
- 拍摄延期:他为了一个完美的镜头可以等待一整天,为了搭建一个理想的场景不惜反复推倒重建。拍摄进度严重滞后。
- 奢侈浪费:传闻他拍摄了超过200小时的素材,足以绕地球几圈。剧组的铺张浪费更是令人咋舌。
当这部时长近四个小时的影片最终上映时,它遭遇了影评界毁灭性的恶评和观众彻底的冷遇。票房收入不足350万美元,成为影史上最惨烈的一次商业失败。《天堂之门》的巨额亏损,直接压垮了联合艺术家公司。惊恐的泛美公司迅速将这个流血不止的品牌出售给了米高梅。 这是一个巨大的讽刺。一个因赋予艺术家自由而生,并因此走向辉煌的公司,最终也因为给予艺术家“无限的”自由而毁灭。西米诺的个人悲剧,也成为了整个“作者导演”时代的挽歌。好莱坞的银行家们吸取了教训:自由,必须有边界。
幽灵与遗产
被米高梅收购后,联合艺术家名存实亡。它的名字在随后的几十年里,时而被用作一个发行厂牌,时而又被雪藏,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幽灵,在好莱坞的上空游荡。 2006年,好莱坞巨星汤姆·克鲁斯和他的制片伙伴宝拉·瓦格纳试图让这个传奇品牌复活。他们与米高梅合作,重启了联合艺术家公司,希望能重现当年克里姆时代的辉煌,打造一个“艺术家之家”。然而,时移世易,这次复兴只取得了有限的成功,并未能持续下去。如今,随着米高梅被亚马逊收购,联合艺术家的名字更像是一个历史符号,偶尔出现在某些影片的片头,提醒人们它曾经的存在。 然而,一个公司的物理存在可以消亡,但它的精神遗产却可以永存。 联合艺术家公司的真正遗产,并非那些闪亮的奥斯卡奖杯,也不是那些经典的电影拷贝,而是它所开创和验证的独立制片模式。今天,当我们看到A24、探照灯影业(Searchlight Pictures)这些公司支持着有才华的导演,拍出一部部充满个性和艺术追求的电影时,我们看到的正是联合艺术家精神的回响。它所倡导的“创作者为中心”的理念,已经深深地融入了现代电影产业的血液之中。 从一场四个人的叛逆,到一个全球性的电影帝国,再到一次史诗般的崩溃,联合艺术家的百年兴衰史,本身就是一部最精彩的好莱坞电影。它告诉我们,在资本与艺术的永恒博弈中,自由是创作的氧气,但失去约束的自由也可能成为燃尽一切的烈火。那些“疯子”最终没有永远占有“疯人院”,但他们却成功地拆掉了围墙,让后来的无数艺术家,得以在更广阔的天地里自由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