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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塑造民族的圣书

希伯来圣经,在犹太教传统中被称为《塔纳赫》(Tanakh),是犹太文明的基石,也是世界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文献之一。它并非一部由单一作者在某个特定时刻写就的著作,而是一部跨越了上千年、由无数代人的口述传统、历史记述、法律条文、诗歌和智慧箴言汇集而成的庞大图书馆。其核心由三部分构成:《妥拉》(Torah,律法书)、《先知书》(Nevi'im)和《圣卷》(Ketuvim)。这部古老的文集不仅记录了一个民族从起源、流散到回归的集体记忆,也为后来兴起的基督教(其《旧约》主体即源于此)和伊斯兰教提供了深刻的神学与伦理根源。它的故事,就是一部关于文字如何战胜时间,将一个民族的灵魂凝聚在书卷之中的传奇。

在文字尚未普及的远古时代,希伯来圣经的故事最初只是在部落的篝火旁、在牧羊人的帐篷里、在家族的聚会上口耳相传的低语。关于世界创造、先祖亚伯拉罕的迁徙、雅各的家庭纷争、约瑟在埃及的奇遇,以及摩西带领族人走出埃及的宏大叙事,都是通过诗歌、歌谣和故事的形式,一代代流传下来。 这些故事是这个古老民族的活态记忆。它们没有被刻在石板上,而是深深烙印在人们的脑海里。故事讲述者——可能是部落长老、祭司或游吟诗人——是这个民族的活字典和历史学家。他们用富有节奏的语言和生动的比喻,确保这些关乎民族身份和信仰的核心叙事,能够在没有书籍的时代里,被准确地记忆和传承。这个漫长的口述阶段,为日后圣经的成文奠定了丰富而坚实的基础,使其充满了原始、质朴而强大的生命力。

大约在公元前一千年,随着以色列王国的建立和巩固,口述传统开始向文字记录过渡。宫廷和圣殿中出现了第一批专业的抄写员,他们掌握着当时刚刚发展成熟的希伯来字母。起初,被记录下来的可能只是一些零散的片段:王室的法令、重要的祭祀条例、关键战役的编年史,或是几首广为流传的赞美诗。 这些最早的书卷很可能写在昂贵的莎草纸或羊皮上,材料的稀有性决定了只有最核心的内容才会被记录。这并非一个统一的“造书”工程,而是一个缓慢、有机、甚至有些杂乱的汇集过程。不同的传统、不同地域的口述故事,在不同的时间点被不同的人记录下来。此时的“圣经”还不是一部完整的经典,更像是一个不断增长的、神圣文献的档案馆,零散的书卷被珍藏在圣殿或王室的档案库中,等待着历史的熔炉将它们锻造成一个整体。

公元前586年,耶路撒冷圣殿被毁,犹太精英被掳掠至巴比伦。这场被称为“巴比伦之囚”的民族灾难,却意外成为了希伯来圣经形成的关键催化剂。失去了土地和圣殿,这个民族面临着身份认同的巨大危机。他们该如何维系自己的信仰和传统?答案,就在那些他们随身携带或凭记忆重构的书卷之中。 在异乡的土地上,祭司和文士们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到对古老文献的整理、编辑和诠释工作中。他们将关于律法和民族起源的核心文本——“摩西五经”——汇编成册,使其成为流亡社群的凝聚力中心。文本的权威性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它成了“可移动的祖国”。从这一刻起,犹太教开始从一个以圣殿祭祀为中心的宗教,转变为一个以研读和遵守神圣文本为核心的“书的宗教”。这个在苦难中淬炼出的文本核心,即《妥拉》,构成了希伯来圣经不可动摇的基石。

公元前3世纪,随着亚历山大大帝的远征,希腊文化席卷了整个近东。许多犹太人散居在地中海各地,他们的后代开始讲希腊语,逐渐遗忘了祖先的希伯来语。为了不让神圣的教诲失传,一项伟大的翻译工程在埃及的亚历山大图书馆启动了。 传说有七十二位犹太学者奉命将希伯来文圣经翻译成当时的世界通用语——希腊语。这部译本被称为《七十士译本》(Septuagint)。这是希伯来圣经第一次走出犹太民族的范围,进入世界文化的舞台。它不仅让散居各地的犹太人能读懂自己的经典,也让无数对犹太智慧充满好奇的非犹太人,第一次有机会一窥其貌。更重要的是,《七十士译本》后来成为早期基督教会使用的主要圣经版本,为基督教的传播铺平了道路,使其影响力远远超出了最初的预期。

公元70年,罗马军团摧毁了重建的第二圣殿。这又是一次巨大的民族创伤,但也最终促成了希伯来圣经正典(Canon)的完全确立。在圣殿被毁后兴起的拉比犹太教,迫切需要一个明确的、权威的经典文本来作为信仰和生活的唯一指南。 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犹太拉比们对当时流传的各种宗教文献进行了评估和筛选。他们最终确定了《塔纳赫》的完整目录,将其分为“律法书”、“先知书”和“圣卷”三大部分。那些被认为最具神圣权威和历史传承的文献被纳入正典,而另一些则被排除在外,被称为“次经”或“伪经”。这个过程标志着希伯来圣经作为一个封闭的、神圣的文本集,其形态被最终固定下来。

正典确立后,如何确保这部圣书在漫长的岁月中被精确无误地流传下去,成了新的挑战。从公元7世纪到10世纪,一群被称为“马所拉学者”(Masoretes)的犹太文士承担起了这项神圣而艰巨的任务。 早期的希伯来文只有辅音,没有元音。为了防止读音和词义在代代相传中产生偏差,马所拉学者发展出了一套精密的元音符号和诵读音调标记系统,小心翼翼地将其添加到辅音文本中。他们还建立了严格的抄写规范,甚至会计算每卷书中字母的数量,以确保每一个抄本都分毫不差。他们呕心沥血的成果,就是今天被称为“马所拉文本”的权威版本,它以惊人的准确性将数千年前的经文保存至今,堪称世界文献保存史上的奇迹。

在超过两千年的时间里,希伯来圣经一直是以珍贵的手抄卷轴形式存在,只有少数精英学者能够接触。然而,15世纪古腾堡印刷术的出现,彻底改变了这一切。 希伯来圣经迅速成为最早被印刷的文献之一。曾经需要数月甚至数年才能抄写一本的圣书,如今可以在几天内批量生产。印刷的书籍让圣经走出了拉比的书斋和犹太会堂,进入了更广阔的世界。它不仅推动了宗教改革,也深刻地塑造了西方的法律、伦理、文学和艺术。从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大卫》,到莎士比亚的戏剧,再到现代法律中“无罪推定”的原则,处处可以找到它的回响。这部诞生于古老中东的民族史诗,最终超越了它的起源,成为全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其生命力在一次次的技术革新与文化碰撞中,不断获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