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文明的历史是由一本本书籍铺成的道路,那么《塔木德》 (Talmud) 绝不是一块平整的路砖,而是一座喧嚣、庞大、甚至有些杂乱的城市。它并非一部由单一作者写就的法典或圣训,而是一场跨越了数个世纪、记录了上千位学者激烈辩论的纸上交响乐。其核心由两部分构成:《密西拿》 (Mishnah),一部在公元200年左右编纂的精炼法律摘要,如同城市的宪法;以及《革马拉》 (Gemara),一部围绕《密西拿》展开的、汪洋恣肆的辩论、故事、传说和分析,如同这座城市数百年来的议会记录、法庭档案和街头巷议。本质上,《塔木德》不是一本提供答案之书,而是一本关于“如何提问”的指南,它教会人们在传统的框架内进行最激进的思辨。它是一片思想的海洋,至今仍在犹太文明乃至世界思想史的长河中掀起波澜。
《塔木德》的故事,始于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公元70年,罗马军团攻破了耶路撒冷,将宏伟的第二圣殿夷为平地。这场灾难不仅仅是建筑的毁灭,更是对整个犹太文明的致命一击。数个世纪以来,犹太人的精神生活、社会结构和宗教实践都围绕着圣殿展开——祭司在这里献祭,信徒在这里朝圣,上帝的荣光被认为居于此地。圣殿的坍塌,意味着一个世界秩序的终结。一个没有了实体中心、没有了献祭仪式的信仰,该如何存续? 正是在这片废墟和绝望之中,一个名为约哈南·本·萨凯 (Yochanan ben Zakkai) 的拉比(犹太教师)做出了一个将永远改变历史的决定。传说中,他在耶路撒冷被围困时,让人将自己装在棺材里,伪装成死人,由学生抬出城外,面见罗马将军维斯帕先。他没有乞求重建圣殿,而是提出了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请求:允许他在沿海小镇雅弗尼 (Yavneh) 建立一所学校。 这个请求,标志着一场深刻的革命。约哈南和他的追随者们意识到,如果信仰的基石不能再是石头和灰泥,那就必须是某种更永恒、更便携的东西——知识与文本。他们开始了一项宏伟的工程:将数个世纪以来依靠口耳相传的“口传律法” (Oral Law) 进行系统性的整理和保存。这种口传律法是对成文的《托拉》 (Torah)——即《希伯来圣经》 (Hebrew Bible) 的前五卷——的解释、补充和应用。在圣殿尚存的时代,这些知识由祭司和贤哲掌握,代代相传。而今,随着掌握这些知识的人在战火中流散或逝去,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笼罩着幸存的学者们。他们必须将这个“口述的圣殿”记录下来,否则它将永远消失。一个民族的“家园”,即将从一块土地,转移到一本书中。
在雅弗尼和后来的加利利地区,一代又一代的学者们(被称为“坦拿” (Tannaim),意为“重复者”或“教导者”)投身于这项艰巨的任务。他们的工作方式,本身就充满了对话的色彩。一位拉比提出对某条律法的见解,另一位则可能引用先师的传统提出异议,学生们则将这些辩论记在心里。教室(或称“叶史瓦” (Yeshiva))成为了新的圣殿,辩论成为了新的祭祀。 然而,纯粹的口头传承有着天然的局限性。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同的学派对同一问题可能流传着截然不同的版本。记忆会出错,传承会中断。到了公元二世纪末,这种混乱达到了顶峰。如果没有一个权威的版本,整个口传律法的体系就可能因内部分裂而崩溃。 此时,一位德高望重的领袖人物,犹大·哈-纳西 (Judah ha-Nasi),即“犹大亲王”,登上了历史舞台。他凭借其渊博的学识和崇高的地位,承担起编纂一部标准文本的重任。他并非要创造新的法律,而是要像一位严谨的植物学家整理一片广袤的森林一样,将过去近两个世纪里所有重要的法律意见进行筛选、分类和编排。他走访各地的学者,收集他们的传统,比较不同版本的异同,最终去芜存菁,将这片浩瀚的口述森林,修剪成一座井然有序的花园。 这部划时代的作品,就是《密西拿》。
大约在公元200年,《密西拿》宣告完成。这个词源于希伯来语,意为“重复”或“研究”,暗示了其学习方法。它是一部言简意赅、结构严谨的法典,几乎完全由法律条文构成,很少涉及背后的逻辑或辩论过程。全书分为六个“目” (Seder),涵盖了犹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密西拿》的语言是希伯来语,其风格极其精炼,有时甚至到了晦涩的地步。它像是一系列高度浓缩的笔记,或者是一部法律教科书的提纲。例如,关于安息日可以从事的39种被禁止的“创造性”工作,它只是简单地列举出来,却不解释为何是这39种,以及它们的具体定义是什么。 这种“极简主义”并非疏忽,而是一种刻意的设计。《密西拿》的诞生,并不是为了终结讨论,恰恰相反,它是为了开启一场更广阔、更深入的讨论。它提供了一个坚实的、被普遍接受的文本基础,一个所有学者都可以共同引用的“宪法”。现在,辩论不再是“我们的传统说……而你们的传统说……”,而是变成了“《密西拿》的这一条文,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块坚固的基石一经奠定,一座更加宏伟的建筑——《革马拉》——便开始在其上拔地而起。
《密西拿》的问世,不仅没有平息争论,反而像在一片平静的湖水中投入一块巨石,激起了层层涟漪,最终汇成一片辩论的汪洋。这部新“宪法”的每一个词、每一个句子,都成了学者们深入探究的对象。这些学者被称为“阿莫拉” (Amoraim),意为“解说者”或“发言人”。他们在两个主要的学术中心——巴勒斯坦地区(当时罗马统治下的以色列地)和巴比伦尼亚(今伊拉克地区)——的学院里,对《密西拿》展开了长达三百年的分析和辩论。 这项庞大的学术工程,就是《革马拉》 (Gemara) 的形成过程。“革马拉”在阿拉米语中意为“完成”或“学习”。如果说《密西拿》是骨架,那么《革马拉》就是血肉、神经和灵魂。它的内容和风格与《密西拿》截然不同:
由于学术中心的分立,最终形成了两部独立的《革马拉》,它们分别对应同一部《密西拿》:
历史最终选择了后者。由于其内容的广度和深度,《巴比伦塔木德》逐渐成为了权威版本,在后世的学习和司法裁决中占据了主导地位。今天,当我们谈论《塔木德》时,通常指的就是这部巴比伦的巨著。
大约在公元500年,巴比伦的两位伟大学者,拉乌·阿什 (Rav Ashi) 和拉维纳 (Ravina),被认为是《塔木德》的最后编纂者。他们的工作并非创作,而是编辑和整理。他们将前人三百多年的辩论进行了梳理,赋予了它一个连贯的结构,决定了哪些讨论应该被收录,以及它们的先后顺序。 他们的工作,好比是为一片广阔无垠的海洋划定了堤岸。这并不意味着海洋从此静止,而是为后来的航行者提供了一张明确的海图。这次“封缄”并非宣布讨论的终结,而是标志着一个权威文本的诞生。从此以后,犹太世界的学术辩论将不再是自由发散的,而是围绕着这部已经定稿的《塔木德》展开。它成为了继《希伯来圣经》之后,犹太文明最核心的经典。那座始于雅弗尼的“口述圣殿”,终于建成了它的主体结构。
《塔木德》的完成,只是其生命周期的另一个开始。在中世纪,它成为了散居在世界各地的犹太社群的“便携式祖国”。在没有中央政府的情况下,《塔木德》的法律原则成为了社群自我管理的依据。拉比法庭依据它的条文来裁决商业纠纷、处理家庭事务、管理社区生活。学习《塔木德》本身,也成为了一种核心的宗教实践和智力活动。 然而,这部卷帙浩繁、逻辑复杂的巨著对于初学者来说,无异于一片迷宫。此时,注释者 (Commentators) 登上了舞台。他们如同导游,为读者绘制地图,解释难点。其中最伟大、最不可或缺的一位,是11世纪的法国学者拉希 (Rashi)。他的注释以其惊人的清晰、简洁和深刻而著称,他用最平实的语言解释了《塔木德》中最晦涩的段落和术语。可以说,没有拉希的注释,《塔木德》的大门对后世大多数人来说都将是紧闭的。 当十五世纪中叶印刷机被发明后,《塔木德》的传播迎来了又一次革命。十六世纪初,丹尼尔·邦贝格 (Daniel Bomberg) 在威尼斯印刷了第一版完整的《巴比伦塔木德》。这个版本开创了一个沿用至今的经典版式:
这个版式本身就是一个绝妙的视觉隐喻。它将核心文本置于中心,而周围环绕着跨越数个世纪的对话与辩论。每一页《塔木德》,都是一个开放的、多层次的对话空间,邀请着读者加入这场永不落幕的讨论。 当然,《塔木德》的生命也充满了坎坷。在欧洲历史上,它常常被误解、诽谤和攻击,被视为异端邪说。无数次,成堆的《塔木德》被付之一炬,最著名的一次发生在1242年的巴黎。然而,每一次焚烧,都未能摧毁这部已经深深植根于一个民族记忆中的文本。它一次又一次地被重新抄写、印刷和研究,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
进入现代,随着启蒙运动的兴起和犹太人逐渐融入世俗社会,《塔木德》的绝对权威地位受到了一些挑战。一些人认为它过于繁琐,是进入现代世界的障碍。然而,它不仅在传统的宗教学院中得以延续,还在现代学术界获得了新的生命。今天,世界各地的大学都开设了《塔木德》研究课程,学者们运用历史、文学和哲学的工具,从新的角度审视这部古老的经典。 《塔木德》的真正遗产,早已超越了犹太社群的边界。它所代表的“为辩论而辩论” (argument for the sake of heaven) 的精神,即为了探求真理而进行的不懈争论;它那严谨的逻辑分析和对一个文本进行多角度、多层次解读的方法;它对少数派意见的尊重和记录(在《塔木德》中,被否决的观点同样被详细保存下来),都对西方法律思想和诠释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从罗马军团的烈火中诞生,经历口述传承的脆弱,凝结成《密西拿》的基石,扩展为《革马拉》的汪洋,最终在印刷机的墨香中定格。《塔木德》的故事,是一个文本如何成为一个民族家园的故事。它证明了,最坚固的建筑,或许并非由砖石所造,而是由文字、思想和永不止息的对话所构成。直到今天,在世界各地的犹太学堂里,你依然能听到那种独特的、充满激情的吟诵式辩论声——那是跨越千年的对话,在这片思想的海洋上,继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