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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丁·海德格尔:追问“存在”的林中路

马丁·海德格尔 (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 是20世纪最具影响力和争议性的思想家之一,一位德国哲学家。他的一生,仿佛一场深入思想密林的漫长远足,其终极目标,是去追寻一个被西方哲学遗忘了两千多年的古老问题: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海德格尔认为,从古希腊的柏拉图开始,哲学就走上了一条歧路,人们忙于研究各种各样存在的“事物”(beings),却忘记了探问那个让一切事物得以“是其所是”的背景——“存在”(Being)本身。他的巨著《存在与时间》如同一声惊雷,试图将哲学从对具体事物的迷恋中唤醒,重新转向这个最根本、也最神秘的问题。海德格尔的哲学不是一套冰冷的理论体系,而是一场对人类生存境况的深刻诊断,他迫使我们直面自身的有限、焦虑与死亡,并在这片看似虚无的土地上,寻找通往“诗意栖居”的可能路径。

黑森林的学徒:从神学到现象学的寻路之旅

海德格尔的故事,始于德国西南部一片名为“黑森林”的古老土地。1889年,他出生在梅斯基尔希一个世代笃信天主教的箍桶匠家庭。这片土地的宁静、质朴与神秘,以及宗教信仰赋予的确定性,构成了他生命的最初底色。童年的海德格尔,呼吸着森林与土地的气息,感受着教堂钟声划分出的神圣时间,这一切都深深烙印在他后来的思想中,成为他批判现代都市文明、向往“返乡”与“归根”的精神源头。 起初,这位聪慧的乡村少年的人生轨迹似乎早已注定:成为一名神父。他被送入神学院,沉浸在经院哲学的典籍中,学习如何用严密的逻辑去论证上帝的存在。然而,命运的岔路口悄然出现。一本名为《论存在者的多种意义》的著作,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年轻海德格尔平静的心湖。这本书的作者是弗朗茨·布伦塔诺,他引导海德格尔开始思考:我们用同一个词“是”来描述上帝、桌子、颜色和思想,但它们的“是”的方式显然不同。那么,“是”或“存在”本身,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无法拔除的刺,让他对神学提供的终极答案产生了怀疑。他告别了神职的道路,转向了哲学的怀抱,最终拜入了当时德国哲学界的巨擘——埃德蒙·胡塞尔的门下。胡塞尔开创了一门全新的哲学方法,名为现象学 (Phenomenology)。这门学问听起来高深,其核心精神却异常朴素:“回到事物本身!” 胡塞尔主张,哲学家应该像一个不带偏见的观察者,悬置所有预设的理论和常识,直接去描述意识中最本真的经验。 对海德格尔而言,现象学仿佛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武器。它提供了一种方法,让他可以剥开层层叠叠的哲学史堆积的尘埃,直面那个困扰他的终极问题。在胡塞尔的指导下,海德格尔从一个神学的信徒,蜕变为一个哲学的探路者。而此时,欧洲的天空正被第一次世界大战 (World War I) 的阴云笼罩,旧世界的价值观与确定性在炮火中分崩离析。这场巨大的历史震荡,为一个思想的颠覆者创造了绝佳的舞台。旧的答案已经失效,新的问题必须被提出。

《存在与时间》:一座思想火山的喷发

战争结束后,海德格尔在马堡大学 (University of Marburg) 成为了一名讲师。他很快就以其独特的魅力征服了整个德国哲学界。学生们从四面八方涌来,聆听这位“思想的秘密国王”的教诲。他的课堂不像传统的哲学讲座,而更像一场激动人心的思想探险。他会拿着一本亚里士多德或柏拉图的古老文本,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进行解读,仿佛能让那些沉睡了千年的词语重新开口说话。汉娜·阿伦特、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等后来声名显赫的思想家,都曾是他座下的忠实听众。 这股积蓄已久的思想能量,最终在1927年迎来了一次毁灭性的大爆发——皇皇巨著《存在与时间》的出版。这本书的问世,彻底改变了20世纪哲学的版图。

此在:那个为“存在”而烦恼的生命

海德格尔开篇就指出,西方哲学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它总是像研究桌子、石头一样去研究人,把人看成一个有“理智”属性的“东西”。海德格尔说,这完全搞错了!人不是一个“东西”,而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存在方式。为了区别于物,他创造了一个新词:Dasein,中文通常译为“此在”。 “此在”的字面意思是“在这里存在”(There-being)。它的核心特征是,它是一种总是关心自身存在的存在者。一块石头从不为“自己是一块石头”而烦恼,一只猫也不会思考“作为一只猫的意义是什么”,但我们——“此在”——却时时刻刻都在与自己的存在打交道。我们被“抛入”这个世界,面对着无穷的可能性,必须不断地做出选择,去成为我们自己。你的存在不是一个既定的事实,而是一个永无止境的“项目”。

在世之在:世界不是容器,而是家园

接着,海德格尔颠覆了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传统哲学认为,世界是所有物体的总和,像一个巨大的容器,而我们身处其中。海德格尔说,不对!对于“此在”而言,世界首先不是一个物理空间,而是一个由意义和关系交织而成的网络,一个我们“沉浸于其中”(Being-in-the-world)的家园。 他举了一个著名的例子:锤子

这个例子告诉我们,“此在”与世界的关系,不是主客体对立的观察关系,而是一种“上手”(ready-to-hand)的、实践性的“操劳”(concern)关系。我们首先是通过使用和互动来理解世界的。

沉沦与本真:在“常人”的喧嚣中听见死亡的呼唤

然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忘记了自己作为“此在”的独特性。我们活在一种海德格尔称为“常人”(das Man)的状态中。我们会说:“人们都这么做”、“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我们随波逐流,用他人的眼光来评判自己,用公众的喧嚣来填补内心的空虚。在这种“沉沦”(Fallenness)的状态里,我们失去了自我,变得面目模糊。 如何才能从“常人”的状态中惊醒,回归“本真”(Authenticity)的自我呢?海德格尔给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答案:向死而生(Being-towards-death)。 死亡,是“此在”最独特、最不可替代、也最确定无疑的可能性。金钱、地位、他人的认可,这一切都可以在我们死后被别人接管,唯独死亡这件事,谁也无法替你完成。当“此在”勇敢地直面自己终将一死这个事实时,日常生活的琐碎和“常人”的喧嚣就会瞬间失去分量。死亡的阴影,反而像一道刺眼的光,照亮了生命时间的有限与珍贵,迫使我们去思考:我究竟要如何度过这独一无二、不可重复的一生?这种因直面虚无而产生的深沉情感,海德格尔称之为“”(Angst),它不同于害怕某个具体事物的“恐惧”,“畏”是对于“在世界之中”本身感到的不安,而正是这种“畏”,将我们从沉沦中唤醒,带回到本真的存在面前。

转向与阴影:从存在到纳粹的迷途

《存在与时间》让海德格尔声名鹊起,但也给他留下了一个未竟的任务。这本书原计划分为两大部分,但他只完成了第一部分。他发现,仅仅通过分析“此在”的存在方式,似乎仍然无法触及“存在”本身那个更大的谜团。从1930年代开始,他的思想发生了一次著名的“转向”(Kehre)。 如果说前期的海德格尔像一位精准的分析师,试图通过“此在”这个入口去“攻克”存在的城堡;那么后期的他,则更像一位谦卑的聆听者,试图在语言、诗歌和艺术中,去倾听“存在”自身发出的声音。他不再强调人的主体性和决断,而是开始谈论“存在的敞开”、“天、地、神、人”的四方游戏,语言也变得愈发晦涩和诗意。 然而,正是在这个思想“转向”的关键时期,海德格尔的人生道路,也拐入了一条万劫不复的黑暗小径。1933年,希特勒上台,海德格尔接受了纳粹政权的任命,出任弗莱堡大学的校长。他在就职演说中,公然为纳粹的“元首原则”和所谓的“德意志民族的使命”进行哲学背书,将自己的思想与一场人类历史上最野蛮的政治运动捆绑在了一起。 这段不光彩的历史,成为海德格尔一生无法洗刷的污点,也为后人留下了一个无比棘手的问题:一位能够对人类生存状况做出如此深刻洞察的哲学家,为何会在现实政治中做出如此灾难性的选择?是他的哲学本身就蕴含着通往极权主义的危险基因?还是这仅仅是“哲人王”幻想破灭的一个可悲案例?海德格尔本人对此事的长期沉默,更是加剧了这场争论的复杂性。这段经历,如同一道深刻的裂痕,贯穿了他的思想与人生,让后世的我们在面对他那深邃思想的同时,永远无法忽视那片巨大的道德阴影。

林中空地:对技术、语言和诗的沉思

二战结束后,海德格尔被禁止教学,他回到了黑森林深处的小木屋,进入了生命中最多产也最富争议的晚期思想阶段。远离了尘世的喧嚣,他开始沉思一个笼罩着整个现代世界的巨大问题:技术。 在他看来,技术的本质远非一堆工具或机器那么简单。现代技术是一种强悍的“座架”(Gestell),它用一种暴力的方式“逼视”自然,将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种可供计算、储备和利用的“持存物”(standing-reserve)。在一架水力发电站的眼中,莱茵河不再是 Hölderlin 诗中充满神性的河流,而仅仅是能够提供压力的水流;一片森林不再是生命栖居的家园,而仅仅是可以提供木材的“林业资源”。 这种技术性的思维方式,最终也反过来统治了人类自身。人也不再是诗意栖居的“此在”,而被看作是需要被管理、被优化的“人力资源”。海德格尔认为,这是现代人最大的危险——我们生活在一个被技术“解蔽”了的世界里,却遗忘了所有其他的可能性,遗忘了“存在”本身。 那么,出路何在?海德格尔将目光投向了语言。他相信,“语言是存在的家”。但我们日常用于交流和计算的语言,已经磨损了,变成了工具。只有在伟大诗人的作品中,语言才恢复了其最初的魔力,能够命名那不可名状之物,让存在的真相得以显现。因此,他晚年常常引用诗人荷尔德林的诗句:“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 这句话,几乎可以看作是他后期思想的最终归宿:在被技术逻辑统治的荒漠时代,唯有通过诗意的沉思,我们才有可能重新找到回家的路,回到那个可以让“天、地、神、人”和谐共存的家园。

森林的回响:海德格尔思想的漫长余波

1976年,马丁·海德格尔逝世,被安葬在他故乡梅斯基尔希的教堂墓地。他的一生,就像他自己所钟爱的“林中路”(Holzwege)——那些在森林中开辟出来,最终却可能消失在未知之处的小径。 他的思想遗产是复杂而矛盾的。一方面,他的哲学深刻地影响了20世纪几乎所有的人文思潮。法国的存在主义 (Existentialism) 从他关于“此在”的分析中汲取了养分;伽达默尔的哲学诠释学、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福柯的权力考古学,无不留有海德格尔思想的深刻烙印。甚至在哲学之外,他的思想也回响在神学、文学批评、建筑理论乃至环境伦理学等众多领域。他对技术的批判,在今天这个人工智能和虚拟现实日益渗透的时代,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振聋发聩。 另一方面,他与纳粹主义的纠葛,如同一片无法驱散的乌云,始终笼罩着他的思想王国。这迫使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永恒的难题:我们是否可以将一个人的思想与他的生平彻底分离开来?一个在道德上犯下严重错误的思想家,他的智慧是否依然值得我们去倾听? 或许,对待海德格尔最好的方式,就是像他自己教导的那样:不要把他当作一个提供终极答案的偶像,而是把他看作一个向我们提出根本问题的路标。他开辟的林中路,并未通向一个光明的终点,但它无疑穿越了我们这个时代最幽暗、最核心的地带。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我们或许无法找到答案,但至少,我们学会了如何去追问。而对于哲学而言,一个好的问题,往往比一个完美的答案,要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