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学 (Phenomenology),与其说是一套僵硬的理论,不如说是一场深刻的哲学运动,一种独特的观察世界的方法。它的核心号召,是暂时搁置我们对世界的所有预设、理论和科学解释,直接回归到事物本身——即事物在我们最本真、最直接的意识体验中呈现的样子。它不是要回答“世界是什么?”这个古老的问题,而是要先弄清楚一个更根本的问题:“世界如何向我们呈现?” 这场思想革命,由德国数学家转型而成的哲学家Edmund Husserl在20世纪初发起,旨在为深陷泥潭的哲学寻找一个坚实无比的阿基米德点,一个绝对确定的出发点。它就像一位侦探,不轻信任何二手证词,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现象”,并试图从中描绘出我们经验世界的内在结构与本质。
要理解现象学这颗思想炸弹的威力,我们必须回到它爆炸前夕的那个世界——19世纪末的欧洲。那是一个科学精神高奏凯歌的时代。物理学在牛顿的框架下无往不胜,生物学有达尔文的进化论作为基石,新兴的心理学也试图用实验和数据来解剖人类的心灵。在科学的光辉下,古老的哲学显得黯淡无光,甚至有些狼狈。它似乎丧失了自己独立的领地,成了一位絮絮叨叨、怀古伤今的老妇人。 当时的哲学界主要被两大思潮所笼罩。一方是实证主义,他们是科学的铁杆粉丝,宣称只有那些能被感官验证、能被实验证明的东西才是真实的知识,哲学要么就该成为科学的婢女,整理科学的成果,要么就该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另一方是心理主义,他们试图将一切知识,包括最神圣的逻辑和数学,都归结为人类心理活动的产物。在他们看来,“2 + 2 = 4”之所以正确,不是因为它本身是客观真理,而是因为我们人类的大脑就是这么运作的。 这两种思想让一位名叫Edmund Husserl的德国学者寝食难安。胡塞尔最初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数学家,对数学的确定性和普适性有着近乎信仰般的尊崇。心理主义的解释在他看来简直是 blasphemy——一场对真理的亵渎。如果逻辑和数学的真理仅仅是我们心理构造的偶然结果,那知识的大厦岂不是建立在了一片流沙之上?今天我们的大脑这样构造,明天换一种构造,真理就变了?这太可怕了。 胡塞尔感到,整个西方知识体系,从哲学到科学,都建在了一座危楼之上,地基已经出现了致命的裂缝。他决心放弃安逸的学术生涯,踏上了一场寻找绝对确定地基的哲学远征。他要找到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怀疑的起点,并以此为基础,重建整个知识的大厦。
经过多年的苦苦思索,胡塞尔终于找到了他的突破口,并喊出了那句后来响彻整个20世纪哲学的战斗口号:“Zu den Sachen selbst!” —— 回到事物本身! 这句口号听起来简单,却蕴含着颠覆性的力量。它意味着,我们必须摆脱所有先入为主的理论框架、科学公式、文化偏见,甚至是我们对“客观世界”存在与否的信念。我们应该像一个初生的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那样,去直面我们的“体验”本身。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胡塞尔锻造了一套独特的哲学“武器”,这便是现象学的方法。
“悬搁”是希腊语,意为“中止判断”。这是现象学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胡塞尔要求我们像按下一个暂停键一样,将我们对外部世界是否真实存在的“自然态度”暂时“括起来”,悬置一旁。 这听起来很玄,但可以用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当你看到桌上有一个红色的苹果时,你的“自然态度”会告诉你:那里确实有一个苹果,它是客观存在的。但现象学悬搁要求你暂停这个判断。它不否认苹果的存在,也不肯定它的存在,它只是说:“让我们暂时不关心那个‘客观’的苹果,我们只关注我此刻‘体验到一个红色、圆形、散发着果香的苹果’这件事本身。” 这个体验,这个意识活动,是绝对确定、无可怀疑的。即使你是在做梦,或者你看到的是个幻觉,但“我正在体验到它”这个事实是千真万确的。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胡塞尔则将这个“我思”的内容——整个意识体验的洪流——作为他哲学大厦的唯一地基。
在悬搁之后,胡塞尔发现了意识的一个根本特征:意向性。这个词听起来很学术,但它的意思很简单:我们的意识永远是“关于”某物的意识。 就像一束手电筒的光,它必须照亮某个东西才能显现出来。我们的意识也是如此,它总是朝向一个对象。你不可能只是“在看”,你一定是在“看一本书”或“看一棵树”;你不可能只是“在想”,你一定是在“想一个问题”或“想念一个人”。这种意识天生的“朝向性”、“指涉性”,就是意向性。 这个发现至关重要。它打破了长期以来主宰西方哲学的主客二元论——即认为有一个孤立的“主体”(我)在认识一个孤立的“客体”(世界)。胡塞尔指出,主体和客体是不可分割的,它们在“意向性”这个结构中被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们不是被囚禁在自己头脑里的幽灵,我们的意识天生就是向世界敞开的。 通过悬搁和意向性分析,胡塞尔相信自己已经为哲学找到了那个绝对坚实的地基。他晚年更是提出了“生活世界”(Lebenswelt)的概念,强调这个被科学所遗忘的、我们日常所体验到的丰富多彩的世界,才是所有科学和理论的根源。
胡塞尔的革命性思想吸引了一批当时最聪明的年轻头脑来到德国的弗莱堡大学,他们围绕在胡塞尔身边,形成了一个充满活力的现象学圈子。在这群弟子中,有一个人最为出色,他深邃的眼神和沉默寡言的性格背后,隐藏着一股即将撼动整个哲学史的力量。他就是Martin Heidegger。 海德格尔是胡塞尔最寄予厚望的继承人,但他最终却成为了现象学最深刻的“背叛者”。他接过了胡塞尔递过来的“回到事物本身”的火炬,却用它照亮了一片胡塞尔从未涉足过的黑暗大陆——“存在”(Being)本身的问题。
海德格尔认为,胡塞尔的现象学虽然伟大,但仍然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胡塞尔所谈论的“纯粹意识”或“先验自我”,依然是一个脱离了世界的、进行观察和反思的旁观者。而在海德格尔看来,人根本不是这样的存在。 他创造了一个新词来描述人的独特存在方式:Dasein,德语意为“此在”或“在那儿存在”。“此在”不是一个有意识的“主体”面对着一个外部的“世界”。“此在”的根本特征是“在世界之中存在”(In-der-Welt-sein)。我们不是先存在,然后再进入世界;我们从一开始就“被抛”入(thrownness)这个世界之中,与它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为了说明这一点,海德格尔做了一个绝妙的区分:“上手状态”(Ready-to-hand)和“现成状态”(Present-at-hand)。 想象一位熟练的木匠正在用锤子钉钉子。对他来说,锤子不是一个有着特定重量、材质、形状的“对象”(现成状态)。锤子已经消失了,它成了他手臂的延伸,成了他“钉钉子”这个行为的一部分(上手状态)。只有当锤子坏了,或者不顺手的时候,他才会停下来,把锤子作为一个独立的对象来审视和研究。 海德-格尔指出,我们与世界的大部分关系,都处于这种“上手状态”。我们不是在“认识”世界,而是在“操劳”(concern)和“烦忙”(busyness)中与世界打交道。世界对我们而言,首先是一个由各种工具、符号和意义交织而成的实用网络,而不是一个由物理对象组成的客观空间。
海德格尔的巅峰之作,是1927年出版的巨著《Being and Time》(存在与时间)。在这本划时代的著作中,他将“时间性”(Temporality)置于“此在”存在的中心。 他认为,“此在”是一种面向未来的存在。我们的存在,总是被我们对未来的筹划和可能性所定义。而所有可能性中最确定、最独特、也最不可逃避的可能性,就是死亡。 直面死亡,并非是让人陷入消沉和绝望。恰恰相反,海德格尔认为,只有当我们意识到自己是“向死而生”的存在时,我们才能从日常的沉沦(Fallenness)和“常人”(das Man)的闲言碎语中警醒过来,去过一种本真(Authentic)的生活,去选择我们自己真正想成为的样子。 海德格尔的哲学,将现象学从一种关于认识论的精密方法,转变为一种对人类生存境况的深刻洞察。他开启了现象学的“存在主义”转向,其影响力远远超出了哲学的边界。
如果说胡塞尔的现象学是实验室里的精密手术,海德格尔的现象学是黑森林里的孤独沉思,那么当现象学在二战后传入法国巴黎时,它就变成了一场在左岸咖啡馆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在那个百废待兴、充满焦虑与自由渴望的年代,现象学与法国的存在主义思潮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这场运动的旗手,是两位思想界的超级明星:Jean-Paul Sartre和Simone de Beauvoir。 萨特抓住了海德格尔思想中“自由”与“抉择”的内核,并将其推向了极致。他提出了那句著名的存在主义口号:“存在先于本质”。这句话的意思是,人不像一把剪刀或一张桌子。剪刀在被制造出来之前,它的“本质”(用来剪东西)就已经被设计师规定好了。但人不是这样。人首先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他没有任何预设的“人性”或“本质”。他就是他自己行为的总和,他通过自己的每一个选择,来创造自己的本质。 我们是“被判定为自由的”(condemned to be free)。这种自由是沉重的,因为它意味着我们必须为自己的人生负全部的责任。没有任何上帝、社会或本性可以作为我们选择的借口。 而另一位重要的法国现象学家,Maurice Merleau-Ponty,则将目光重新拉回到了一个被笛卡尔以来西方哲学长期忽视的主题上:身体。 梅洛-庞蒂批评说,无论是胡塞尔的“纯粹意识”还是萨特的“绝对自由”,都还有一种“唯心主义”的倾向,仿佛我们是一个无形的精神在驾驶着一具肉体的机器。梅洛-庞蒂宣称:“我就是我的身体”。我们的知觉、我们的思想、我们与世界的全部关系,都是通过我们这个活生生的、会呼吸、会感受的身体来实现的。 他用“身体图式”(body schema)来描述这种具身的智能。当你伸手去拿一个杯子时,你不需要计算距离和角度,你的身体“知道”杯子在哪里,你的手会自然而然地调整到合适的形状。这种前反思的、身体性的“理解”,是所有智识和概念的基础。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为我们重新理解自己与世界的关系,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现象学作为一场统一的哲学运动,其高潮或许已经过去。但它所开启的革命,其回响至今仍在各个领域激荡。它就像一场地震,彻底改变了20世纪以来的思想地形。 它的影响远远超出了哲学本身,渗透到了人文社科的方方面面:
从胡塞尔寻找确定性的书斋远征,到海德格尔在存在深渊旁的沉思,再到萨特在巴黎街头的自由呐喊,现象学的简史,是一部不断回归、不断深化我们对“体验”本身的理解的历史。 它最重要的遗产,或许不是一套复杂的理论体系,而是一种态度,一种邀请。它邀请我们暂时放下手头的理论和公式,像一个好奇的孩子一样,重新去打量这个被我们习以为常的世界。它提醒我们,在所有抽象的知识之前,存在着一个更本源、更生动、也更真实的领域——那就是我们每个人独一无二的、活生生的、在世界之中存在的体验。这,或许就是现象学给予我们最宝贵的礼物。